拥抱“未完成”的状态
12月14日,当我飞离印度的科钦时,距离媒体预览已过去两天,但科钦-穆吉里斯双年展(Kochi-Muziris Biennale, 简称 KMB) 的不少展位仍处于布展状态。对于那些信奉截止日期的人们而言这或许难以想象,但在科钦,这不过是当地特有的节奏。策展人乔普拉 (Nikhil Chopra) 甚至将这种“尚未就绪”的状态转化为一种契机,让前来的早鸟观众得以直观见证艺术从抽象理念转化为实体作品的过程,以及这一过程背后所有的劳作与复杂性。
这种“未完成”的状态,除了哲学上的隐喻,还有着更为不可抗拒的客观原因,那就是天气。科钦的季风并不是一次性的过客,它分两波席卷这里。第一波从6月中旬持续到8月中旬,紧接着第二波从10月中旬延宕至11月中旬。对于12月中旬开幕的双年展的筹备而言,要在这样的雨季中抢工期绝非易事。特别是像阿洛普府邸(Aspinwall House)这样的核心场馆,在双年展闭幕期间通常处于闲置状态。当工人重新进驻时,他们面对的除了繁重的布展任务,还有与自然的搏斗。由于长期的空置和雨水侵蚀,工人们必须先重新粉刷斑驳的墙壁、清除疯长的杂草、修补漏水的屋顶,只有在这些繁重的基础修复完成之后,艺术装置才有可能入场。
这种在风雨中修补、在废墟上重建的循环,绝非当下的特例,而是这片海岸线千百年来命运的缩影。
停靠在科钦港口的渔船。要真正理解这场双年展的基因,需要先了解它名字中的地理与历史。科钦(Kochi)坐落于印度西南沿海的喀拉拉邦,是个喧嚣、潮湿、活生生的现代港口,是贸易与生活的现场;而穆吉里斯(Muziris),则是那个传说中曾辉煌一时、却在1341年大洪水中神秘消失的古老贸易中心,它是历史的幽灵,是失落的记忆。双年展将这两个名字并置,试图在当下的实体城市与逝去的历史幻影之间架起桥梁,承认人们不仅生活在现在,也生活在过去的废墟之上。
双年展策展人Nikhil Chopra这种“过去”与“现在”的纠缠,构成了双年展独特的时空观,也定义了这座城市的肌理。本届双年展的主题“当下的时间”(For The Time Being),呈现的正是这种扎根于此、不懈且混乱的现实。它对“Being”一词进行了深层审视:这个词在这里拥有多重意涵,既指涉“存在”状态,也指代那个会呼吸、会受伤的“生命体”本身。
这是对记忆、时间与现身的考察。在科钦,生命的维度被拓展到了城市的肌理之中。这座港口城市是绝对的主角,其历史是殖民印记与失落的穆吉里斯文明的层叠拼贴。正如重塑了海岸线的1341年大洪水所揭示的那样,这里一直是全球流动的十字路口。罗马的黄金、中国的渔网、阿拉伯的商船与犹太人的避难所曾在此交汇;随后,葡萄牙、荷兰与英国的殖民者接踵而至,将各自的建筑与信仰叠印在这片土地上。
这座城市建立在人与万物的迁徙流转之上。KMB并非外来的现代舶来品,它深层继承了该地区长达数百年的国际主义传统,是一份关于“活的遗产”的见证。
告别“友谊经济”的乌托邦
让我们坦白地谈一谈所谓的“友谊经济”。这听起来是一个充满浪漫色彩的词汇,但它实际上构成了科钦双年展的创始基因。与许多由职业馆长主导的国际双年展不同,科钦双年展的核心传统是,它始终坚持由艺术家担任策展人。这种“艺术家为艺术家”的独特视角,催生了一种建立在团结、互助和共同信仰之上的运作模式,这就是称之为“友谊经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双年展正是依靠这种模式起步和运转,它意味着依靠私人关系网借来的资源、依靠对共同愿景的热情,以及那些在深夜里达成的、超越了商业合同的握手协议。但仅凭热情是无法无限期地维持一座摩天大楼的,随着科钦双年展从一个艺术家的乌托邦成长为庞大的文化机器,这种模式遭遇了现实的重击。
我们不需要假装没听到那些关于财务纠纷和运营混乱的八卦。在这个行业里,坏消息总是比好消息传得更快。或许正是为了直面这些积弊,本届双年展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推迟一年举办。这不是按下暂停键那么简单,这是一次深呼吸,是一次为了修补裂痕、加固地基而必须经历的阵痛。
科钦-穆吉里斯双年展现场自2023年上一届双年展闭幕以来,基金会并没有闲着,而是进行了一场彻底的自我革新。这种革新意味着引入那些能够驾驭复杂局面的“成年人”。2024年9月,拥有35年政府文化及博物馆管理经验的维努•V博士(Dr. Venu V)接过主席帅印;两个月后,来自联合国的资深管理专家瓦格斯(Thomas Varghese)出任首位首席执行官。双年展承认,为了保护艺术的野性,KMB需要最严谨的制度。而这一转变最切实的体现,就是对“劳动”的重新尊重。基金会承诺,所有策展团队和艺术家的薪酬均已对标国际双年展标准。这或许是这次重组中最动人的一笔,它意味着机构终于不再要求艺术家用“曝光度”来抵扣房租,而是转向了更加专业、体面且负责任的未来。通过正视过去的混乱,双年展正在学习如何变得更具韧性,以确保它既是属于当下的狂欢,也是属于未来的地标。

艺术家Ibrahim Mahama在他的作品“Parliament of Ghosts”的展示现场。无法被存档的“当下”
第六届KMB的主题“当下的时间”核心在于对临时性艺术与在地政治的探索。双年展不乏国际艺术界的大牌人物,如维拉尔•罗哈斯(Adrián Villar Rojas)、阿布拉莫维奇(Marina Abramović)、恩坎加(Otobong Nkanga)、塞格尔(Tino Sehgal),以及首位荣登年度艺术权力榜榜首的非洲艺术家马哈马(Ibrahim Mahama),他们的参与为展览增添了全球性的光彩。然而对于双年展的精神而言,更具特殊意义的是那些为这一特定地点和时间创作的新作品。通过这些在地性实践,艺术家在挖掘记忆的同时,将城市视为不断变迁的景观,从而审视当下的道德困境与历史的沉重。
Dima Srouji与Piero Tomassoni的合作作品“In Time Reclaiming Structures/Watchhouses” (2025)
参观者观看Dima Srouji和Piero Tomassoni的合作作品"Air of Firozabad/Air of Palestine"(2025)巴勒斯坦建筑师斯鲁吉(Dima Srouji)与策展人托马索尼(Piero Tomassoni)的合作,在双年展上围绕空间与记忆展开了对话。首先是装置《收回时间结构》(Time Reclaiming Structures/Birdhouses)。散落在绿地中的微型钢架结构,外形酷似瞭望塔和楼梯。在巴勒斯坦,楼梯不仅是通道,更是人们躲避战火的掩体。这些结构原本象征着军事管制与殖民,但在这里,艺术家将其转化为供人庇护的‘鸟屋’。
与之呼应的,则是另一件探讨呼吸权的玻璃作品《巴勒斯坦之气/科钦之气》(Air of Palestine/Air of Kochi)。如果说前者处理的是土地的沉重,后者则捕捉了呼吸的轻盈。这组作品由一系列精致的玻璃器皿组成,斯鲁吉利用她长期研究的巴勒斯坦玻璃吹制工艺,试图捕捉并封存两地的空气。在采访中,他们提到这种并置的意图:玻璃的透明与易碎,既折射出历史叙事的脆弱,也揭示了在复杂的地缘政治中,维持‘呼吸’这一基本人权所面临的隐形威胁与生存危机。
不同于对地理创伤的沉重刻画,艺术家德•米兰达(Mónica de Miranda)的装置《大地之舟》(Earthship)提供了一种不同的视角。她用夯土和本土植物打造了一座S型花园,将其作为公众交流的场所。相比于纠结过去的伤痕,这件作品更关注土地的现状与未来。它不仅是一个景观,更是一个让观众通过亲身参与,去感受权力变迁与生态关怀的动态空间。
而在室内空间,多迪亚 (Biraaj Dodiya) 的装置《末日器官》(Doom Organ) 带来了一种更具肉体感的震撼。她抛弃了传统画框,直接将医院的担架当成画布,使这些曾承载病痛与救援的现成物成为了绘画的基底。
多迪亚在谈及作品时曾说:“我对那些支撑我们的结构感兴趣——当身体倒下时,是什么接住了它?”在这里,担架成为了身体“在场”与“缺席”的符号:它暗示着曾有人躺在这里,或是刚刚被移走。通过将暗示脆弱与急救的担架与坚硬的工业钢材并置,多迪亚创造了一种关于“支撑”的张力,强迫我们去凝视那些在危机时刻承托生命的隐形骨架。

艺术家:Kulpreet Singh,作品:“Indelible Black Marks”,2022-24,时长8分27秒,5.1环绕声,版本:5 +1AP这种对土地、生存与政治的关切,在旁遮普艺术家辛格(Kulpreet Singh)的装置中,转化为一种“紧迫的艺术”。在此次双年展上,辛格聚焦于当地农民在收割后焚烧田野的现象。虽然焚烧加剧了环境恶化,但其背后却隐藏着残酷的经济逻辑:低廉的农产品价格让农民无力承担更环保的耕作方式,而他们前往议会请愿的诉求也屡屡受阻。
辛格的创作过程本身就是一场充满危险的表演:他手持空白画布奔跑穿越燃烧的农田,任由火焰的高温在布面上“作画”。这些被炭化、熏黑的画布直接记录了土地被灼烧的创伤,它们既是环境退化的实证,也是对社会变革的无声呐喊。
艺术家Bani Abidi和Anupama Kundoo,作品:Barakah (2025)与之形成对照的是阿比迪(Bani Abidi)与建筑师昆杜(Anupama Kundoo)合作的作品《巴拉卡》(Barakah)。这是一个兼具食堂与社交功能的款待空间,由本地木材与绳索搭建而成,采用了轻量且低成本的建造方式。这一装置是艺术家将公共与私人行为引入双年展核心的尝试。通过与本地女性合作社Kudumbashree协作,空间每日提供简单的午餐,供人们休息与交流。它不仅是一座功能性建筑,更成为了“友谊经济”与社群团结的象征。
艺术家:Faiza Hasan, 作品:Kal (2025) 在所有这些或沉重、或坚固的作品之间,哈桑(Faiza Hasan)的创作提供了一种关于瞬时与消逝的诗意注解。她那件铺陈于地面的银纸装置,以精细粘贴的银箔模拟海滩上如潮水退去般转瞬即逝的泡沫,其纯粹的物质美令人屏息。
哈桑的作品体现了策展主题中关于“当下”的脆弱性:那些无法被存档或留存的瞬间,通过艺术家的手笔留下了迷人的印记。这证明了即便是最轻盈、最易逝的物象,也拥有着震撼人心的力量与分量。
当潮水退去,海岸线已被改变
如果说艺术是双年展临时的血肉,那么科钦的建筑则是其持久的骨骼。在这里,场所绝非静态的容器,而是主动的叙事者。阿洛普府邸与佩德罗仓库(Pepper House) 等核心场馆,在双年展期间经历了一场炼金术般的转化。
阿洛普府邸(Aspinwall House)
Pepper House这些平日里沉默、甚至走向颓圮的殖民时期贸易仓库,被艺术的介入重新激活,转化为连接历史贸易与当代思想交流的枢纽。艺术品接纳了墙壁的潮湿、地面的裂缝与海风的侵蚀;而建筑则因观众的涌入获得了全新的社会功能。这种对场所的长期承诺,使双年展深深嵌入城市的肌理,成为城市更新的催化剂,促使我们重新审视历史遗迹在当代生活中的位置。

“当下的时间”这个标题,初看似乎是一种暂定,暗示着某种未完成或过渡的状态。但在科钦的潮湿空气中,它被重新定义为一种关于生存的哲学。
正如哈桑那即将消散的银色泡沫、辛格那被火烧灼的画布、或是斯鲁吉那悬而未决的玻璃球,本届双年展的力量恰恰源于它的脆弱。这些作品不与时间对抗,而是与其共舞。它们承认,在一个充满生态危机、政治动荡和流离失所的世界里,“坚固”往往意味着僵化;而“脆弱”,以及对他者脆弱性的体认,才是一种真正的韧性。
季风会再次来临,杂草会重新爬满墙缝,这些装置最终都会被移走或消失。本届双年展提醒人们,在极速变化的世界中按下暂停键,去倾听被淹没的声音,凝视被忽视的伤口,感受名为“科钦”的复杂肌理。这场盛事本身,就像这座古老港口的潮汐:它带来远方的漂流物,冲刷岸边的沉积,然后退去。但当潮水退去,海岸线已被悄然改变。这种改变虽然微小而临时,但对于曾身处其中的人而言,这种在不确定性中寻找确定的努力,便是它留给未来最真实的重量。
(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本文图片致谢:Kochi Biennale Foundation,编辑邮箱:zhen.zhu@ftchinese.com)